三年时间，闪逝而过。

山中无日月，但是山外的世界却变化无常。成州还是那个小小的的成州，不怎么繁华，可也谈不上冷清。成州没有世家门阀，但是也不缺少富贵人家。走了一个萧家实在是算不得什么，不到几个月就会被这座小城忘却。更何况是一别经年，在乱世之中，成州城因为有太一宗的庇护，而有幸能免于战乱。然而北秦浩浩汤汤数十万兵马虎视眈眈之际，从河淮之间南逃的人，骤然又增多了。有的南渡人马知道这是仙门脚下，就留在这成州，毕竟各大门派总是有着超然的地位，可以偏安一隅。

平民百姓对于眼下纷乱的局势，其实是知之甚少的。尤其现在割据四起，天下大乱，消息不通也是很正常的。不过如果遇到从见多识广的老人，他们会和人讲，仙门之下，甚至仙门本身，也未必能幸免于难。

“那太一宗呢？”

听客急忙问道。

“我爷爷和我讲，他小的时候，太一宗还是天下第一大派。可惜，后来也遭了难。虽然没被人灭了门，也差不多了。”

“啊？”一个半大的男孩子听到了，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，在脏兮兮的脸上看起来分外有神。“那可是神仙呀，神仙不都是不死的吗。”

“神仙，也有和神仙打架的时候。”

老者摇了摇蒲扇，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，闭上了眼睛。虽然许多财富流失在南渡途中，不过江河日下之时，唯独有一种生意好做，那就是酿酒。收回北地故土愈加无望，南军愈加软弱，买醉的人越多。散兵游勇、逃难的大户人家、离散的小吏和信使，还有为了减免佃租，自愿没入仙宗门下乡籍的隐户。这些隐户无力负担税收，正兵乱的时候，就去寻求寺庙和宗门的庇护。

在南渡的江上，这些人竟然能够照影同怜。在淮北他们一家人就靠祖传的手艺买酒营生，如今颠沛流离来到成州，又重操旧业。老者儿子开店买酒，因为经营有方，除却温饱，还有盈余。

所以在这明月高悬，春寒未退去的晚上，一家人还能在前厅点的起灯，和几个酒客，还有前来凑热闹的左邻右舍闲聊。有时候有人来，不过是为了借火取暖，老人心不坏，也乐得收留。毕竟仙宗脚下，哪怕是这一份偷过来的安逸，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。

所说的一些闲话，无非是秦军已经攻占了汉水之南的樊城，又有多少难民流离失所。不过好在秦军素来没有残暴的名声，不像是之前的一些北方军队那样烧杀抢掠，这次也是苻坚一贯的不多惊扰的风格，这让汉水南岸的民众听了都稍稍放心。

然而即使是这样多了一分保障，接受这种保障的心情，却也带着悲愤的无奈。世上少有哪些普通人是不在乎国破家亡的。

正说着说着，灯火，突然灭掉了。盛夏，竟然有一阵冷风穿堂而过，让人不禁打起一哆嗦。

阴风之中，突然有小孩子的笑声。“嘿嘿嘿嘿”的声音，如果是平时听起来，倒是很活泼可爱，但是在这一片漆黑中，突然冒出一阵小孩子的笑声，只能让人异常恐惧。

“怎么会……”

老者本能地睁开眼睛，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。连被风吹开的门扉，都无法透出一点月光。多半是遇到了什么鬼魅，他心中想着，眼前恍惚浮现了无数精奇古怪的传闻，老人本能的开始颤抖，想从牙缝里挤出一点求饶的话，却因为害怕颤抖而口不能言。

求饶，对于鬼怪是没有用的。

正恻恻然以为命不久矣的时候，转机突然来临。

“去！”

只听到一声清脆的轻叱，灵光一动，一道套锁从门外飞来。这时候众人又能看到月光了，月光之下是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形，一身裁短了的衫裙，有几分江左东南的飘逸。女郎一手按剑，一手抛出套锁，正中那作怪之物。

然而那东西并不老实，挣扎几下，挣脱了套索，直扑柜台之上。

忽然，灯亮了。

同时亮起的还有一到剑光，剑气直接将那东西劈成两半，碎成一到残影。剑停下的时候，刃尖指地，剑身仿佛一条冰，上面暗沉的刻着“流云”二字，正挥发着凛冽的寒光。

执剑的是个少年，一身白色点缀着玄色的衣袍，神采飞扬。左手端着灯火，显然是他用仙家法术点起的。这一身打扮，定然是出自太一宗门下无误了。

在太一宗修习两年课业之后，萧慎达到练气圆满，以一千二百的高分结束了传道堂的生涯，拜入掌门玄漠门下，成为掌门的第二位亲传弟子。又一年，萧慎筑基，在太一剑境中拔出流云宝剑，是为他现在的灵剑。

再看那女郎也是仙家子弟，彩纱飘渺，深蓝的袍袖上流动着几朵金绣的祥云，一舒一展形随身动。珠花明丽，在昏黄的灯火下，容颜更加显得秀丽动人。女子伸手一招，长练回落到她手上，被她轻轻挂在腰间。

“小鬼妖童，许是想偷酒喝的，可惜让它跑了。”

萧慎看了女子一眼，把灯火放回桌子上，说道。那倒残影只是一个障眼法，妖童的真身早就换作一道黑风遁走了。

“这妖童受什么人的指使送信，我已经追了两天了。”

女郎眉头一蹙，面色不愉。

“女郎来自灵识宗？”

萧慎认出了她的身份，有些惊讶。灵识宗自封当今的南派魁首，宗主现已元婴境界，一手法术出神入化。灵识宗本来是南渡之后的新兴门派，比起清正大雅，超脱凡尘的南派正统，灵识宗繁复的门规和各种仪式，多少有些怪异。萧慎能认出她是灵识宗的，就凭借灵识宗弟子腰间挂的葫芦。她带着三寸长的紫色小葫芦，晶莹剔透，匀称精致，是首席大弟子才能佩戴的宝物。

但是仅此，还不足以让南派其它宗门，对灵识宗产生抵触。

灵识宗弟子良莠不齐，门中经典也不对大道加以阐述，反而专写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，强迫所有人去背诵，还要门下寄养的无数户人家，都对灵识宗修士顶礼膜拜。更让人不解的是，在如今玄、神大行其道的南方，灵识宗竟然不知不觉中发展成第一大门派，隐约有成为南派魁首的架势。萧慎的师尊玄漠就很是不齿这种风气。况且灵识宗向来盘踞岭南，与南方许多门派并无太多交集。

“灵识宗，绾秋。”或是一路过来被人问过多次，虽然萧慎用了敬称，女郎依然很是不耐烦，她冷哼一声，道：“难道只许贵宗聂扬波到处惹是生非，便不许我灵识宗的人来成州办事？”

“在下萧慎，绾秋仙子，我师姐已经数年不曾下山，又如何招惹到灵识宗呢？”

萧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，不过这一声仙子，倒是让绾秋的脸色稍稍缓和，话虽然还带着刺，但是语调开始变得温和。

“聂扬波好胆略，一个人敢于渡过长江去北方，我倒是没有这样的勇气。”

扬波是聂岚的字，十五岁的时候，还是纯阳峰主的玄漠真人给她取了这个字，山风为岚，凌波洞庭，意在让她如洞庭湖水一样收敛性格，纵使心有波澜，也不要太过张扬。不过太一宗亲传弟子就那么几个，平时关系亲密亲兄弟姐妹，对于彼此间的称谓并无讲究。此时此刻，从绾秋口中听到这个词，还有点让萧慎不适应。看来绾秋也并没有多么不喜欢聂岚，不然怎么会肯于以字称之呢？

“既然仙子两日不曾捉到，说明那鬼妖童子异常狡猾。何况你说它是来送信的，背后定然有别人，怎么会让你轻易捉到，这不能怪我。”萧慎笑着说。

绾秋横了她一眼，不再理会萧慎，收好武器，就自顾自的离开了。

萧慎收剑回鞘，右手伸出在空气中一捞，一根细细的淡红色丝线在半空中显现出来。流云一剑虽然只打到了鬼妖童的残影，不过在他点亮树油灯的时候用来一个小法术，将妖童逃走的痕迹留了下来。

“妖童除了盗窃捣乱之外，很少会害人，诸位大可放心。”他回头和那老者说。“不过这种东西，毕竟是妖怪，最好还是要赶出成州比较好。”

老者感激地点着头，他没有想到，这个藏在人群中的年轻人就是太一宗的弟子。想到自己刚才还在乱讲太一宗的故事，又愧疚而不敢言，只能恭敬地送萧慎出门。

然而萧慎本人，却别有想法。

“送信……”他一边走着，默念道。“鬼妖童顽皮好动，神出鬼没，如果单单是自己无法酿成什么祸乱，但是若有人能指使的动鬼妖童……那便不可小觑。”

按照太一宗惯例，弟子筑基之后，便要下山游历。不过送他下山之前，玄漠提出了三点要求：

一要为自己遇机缘，二要为他人除灾祸，三要为天下扶正道。

起初萧慎尚且不解，南派修仙一向是讲究争机缘，遗世独立，并不想北派一样随波逐流，师尊为何说出这样入世的说辞？

玄漠却语重心长地说：

“南派一向以出世自修为荣，但是天下大乱，界中妖魔四起，明哲不能保身。我虽然不齿北派与入主中原诸族为伍，但是效仿北派涉足世事，也不失为正道，只是不要被名利迷了眼。”

萧慎都一一记下。

所以他虽然不知道鬼妖童到底为什么人所驱使，但是隐约感觉这件事，并不简单。所以即便灵识宗大弟子绾秋也不曾抓到，他也不得不前往追踪。